文艺批评 | 铃木将久:丸尾常喜和日本的鲁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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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日本学者铃木将久回忆其老师丸尾常喜的一篇文章。铃木老师回忆丸尾老师,首先想起的,就是他的笔记本。丸尾老师通过笔记本不仅用身体深刻体会各个文字的含义:抄写鲁迅的原文,手写重要词汇的注释,翻译原文;而且在这一过程中致力接近文本细节的途径:记下语法上的参考材料,写下有关鲁迅文学精神的札记,记录自身的思考运动。从细节进入思考鲁迅文学的大问题,体会鲁迅文章的脉动。应当提及的是,丸尾老师通过对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来的法宝、对一代又一代日本鲁迅研究大师们研究方法的学习与提炼,建立了用笔记本接近鲁迅世界的研究方法。在《“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明暗之间:鲁迅传》等著作中,丸尾老师正是运用他一贯的研究方法,抓住很细微的细节,深入到鲁迅文学的核心之中。在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的今天,鲁迅的文本仍然含有丰富无穷的内容,还留下很多没被挖掘的细节,丸尾老师的教导今天依然没有失去现实意义。
本文原载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9月25日),感谢“上海书评”公众号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明暗之间
作者: [日] 丸尾常喜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
出品方: 光启书局
副标题: 鲁迅传
原作名: 魯迅:花のため腐草となる
译者: 陈青庆
出版年: 2021-9-25
铃木将久
丸尾老师的笔记本
今天想丸尾常喜老师,第一想到的是他的笔记本。丸尾老师拥有好几本笔记本。他的笔记本既是研究的工具,又是论文的源泉。丸尾老师做研究,时时刻刻写笔记,根据笔记本的记载,展开自己的思考,精心构思,写出文章。他的笔记本包含很多内容:抄写鲁迅的原文,手写重要词汇的注释,翻译原文,记下参考资料和先行研究中有参考价值的论述,写下自己的思考等。这样一本一本地写出笔记,随着研究的进展,累积了好几本笔记本。
实际上,他的笔记本象征着丸尾老师鲁迅研究的特点。丸尾老师的笔记本都是手写的,他用笔一字一字写下去。不像今天电脑时代,他用自己的手进行研究。手写的研究自有局限,也有优点。局限很明显,抄下的东西不免有漏洞和错误。但优点也很鲜明,用手写下的文字深入身体,他通过身体深刻体会各个文字的含义,因此不会发生浅薄的理解,反而显出发自他精神深处的思考。丸尾老师注意到鲁迅文本中的关键词,列出鲁迅在不同地方使用这个词汇的例子,导出鲁迅给予特定词汇的特殊意义,从而全面理解关键词在鲁迅文本中的意义。现在我们一打键盘立刻知道《鲁迅全集》中一个词汇的几种案例。相比之下,丸尾老师的作法让人觉得绕道,而且有可能出现不完整。但由于他对每个案例的理解很深刻,因此他对鲁迅文本的理解往往显得很透彻
为《阿Q正传》俄译本所摄,1925年5月28日摄于北京。
为《阿Q正传》英译本所摄,1925年7月4日摄于北京。
更重要的是,丸尾老师特别重视文本的细节,他的笔记本就是致力接近文本细节的途径。丸尾老师尤其注重现代汉语的语法,阅读不少语法研究论文。他认为语法上的准确把握是理解文本的第一步。他特别关注虚字的作用,经常查看《现代汉语八百词》等工具书,参考很多著名教授的研究论文。丸尾老师重视虚字的作用,当然并不是为了研究语法。他认为虚字是支持整个文章脉络的关节,换句话说,掌握整个文章的脉络,才能切确理解虚字的作用。为了精确理解鲁迅文本中的虚字的作用,他一方面查阅工具书谨慎学习虚字的用法,另一方面认真思考鲁迅文本的脉动,由此诠释一个虚字在鲁迅文章中的含义。我记得丸尾老师用了一个多小时向我们说明鲁迅文章中“还”一字的意义。今天我已忘却了丸尾老师讲的是哪一个“还”字,但查阅丸尾老师的《阿Q正传》翻译可以发现他对“还”字的用心考虑。在《阿Q正传》第一章序中,考证阿Q的身份和名字之后,有这样的一句:“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丸尾老师翻译这部分写道:“私がいささか自ら慰める点があるのは、のこる「阿」の字だけは、きわめて正確”。丸尾老师把“还”字翻译成“のこる”,意思是“剩下”。这个“还”字,如果用字典说明,可能表示“补充说明”,也就是说,这一句意味着:“除了前面说明的种种情况之外,补充说“阿”字非常正确”。但丸尾老师特意翻译成“剩下”,估计他认为这个“还”字表示前面已涉及到各个方面,但留下一个字没有说明。换言之,这个“还”字说明前文和这一句之间的一种语气。由此可见,丸尾老师认真研究《阿Q正传》第一章的整体结构和文章的语气,才去理解“还”一个字。汉语母语的读者来讲,像“还”这样的虚字可能不成问题,但丸尾老师却紧握不放虚字的作用,从细节进入,渐渐体会鲁迅文章的脉动。
丸尾老师之所以关注细节,是因为文本的细节就是进入鲁迅文学的绝好入口。如上所述,丸尾老师在琢磨文本细节的同时,深入思考鲁迅文学的整体意义。他的思考往往深入到鲁迅文学的核心问题。再举一个例子,丸尾老师写过文章重点讨论《狂人日记》结尾处,就在“救救孩子”之前的一句:“难见真的人”。之前日语翻译往往把这一句理解为:“很难见到真的人”或“很难找见真的人”,但丸尾老师主张这一句应该理解为:“见不得真的人”,即对于真的人感到羞愧。丸尾老师引用文言到白话文的大量例子,说明“难见”一句的语法上的意义。但重要的是,他从这一句出发深入鲁迅的文学观念,整理写作《狂人日记》当时的鲁迅的思想活动,论述鲁迅思想里的“耻辱”感。丸尾老师主张,《狂人日记》的这一句代表这篇小说的主题:《狂人日记》的叙述者“我”发现自己也或许无意中吃过人,然后写下“难见真的人”一句,也就是说,这一句表示叙述者“我”对于“真的人”感到的深刻耻辱。概而言之,从细节进入思考鲁迅文学的大问题,是丸尾老师研究的一大特点。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这样的思考运动,不仅记下语法上的参考材料,而且写下有关鲁迅文学精神的札记。丸尾老师查看自己曾经写过的笔记本,从中获得灵感,构思新的论文。
戴敦邦彩绘连环画《阿Q正传》
其实,还有一点丸尾老师特别重视的活动,即他在笔记本上必须写自己的翻译。如上所述,丸尾老师特别讲究翻译,一定程度上,他的研究态度集中表现在翻译上。不言而喻,丸尾老师很注重细节的翻译,但观察丸尾老师的翻译文章就知道,他不会把每个词汇都翻成一个日语单词,反而试图在整体文章上表现鲁迅文本的含义。也就是说,他否定直译,但值得注意的是,否定直译并不等于追求意译。丸尾老师强调必须深刻理解鲁迅文章的细节,但他同时认为全面掌握整个文脉,才能无误地理解文章细节。丸尾老师不仅在论文上重视翻译,更在笔记本上集中精力反复试图翻译。实际上,他的笔记本上可以看出丸尾老师不断追求更好译文的痕迹。
丸尾老师从文章细节进入追求鲁迅文学精神的研究态度,其实并不是他的独创,一定程度上,是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来的法宝。丸尾老师东京大学本科毕业后,特意去大阪师从增田涉先生。增田涉先生1930年代去上海直接拜访鲁迅先生,几乎一年的时间,每天访问鲁迅先生,请教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呐喊》《彷徨》等作品。增田涉先生的方法就是一字一句地请鲁迅先生讲解。根据增田涉的回忆,“两人并坐在书桌边,我把小说史的原文逐字译成日文念出来,念不好的地方他给予指教,关于字句、内容不明白的地方我就彻底地询问,他的答复,在字句方面的解释,是简单的,在内容方面,就要加以种种说明”(增田涉《鲁迅的印象》)。我们应该说,丸尾老师从增田涉先生请教鲁迅先生的方法学习,提炼出自己的研究方法。
《鲁迅书简——致日本友人增田涉》
作者: 鲁迅
出版社: 陕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 1973-02
另外,比增田涉先生年轻一代的学者,到了二战后在东京组织《鲁迅研究会》,他们的研究方法也是细读文本。看他们出版的《鲁迅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他们活动中重要的一种是“会读”。“会读”指的是,每次指定一个文本,同人一起会面阅读。《鲁迅研究》刊载“会读”的记录,即每次一个人负责“会读”,这个人代表“会读”写记录文章。首先是这个人综合“会读”的结果翻译原文,其次记下重要词汇的注释,有时也写下对于一个句子的不同理解,最后这个人写短文提出自己对作品的理解。但有时其他同人提出不同意见,也写短文刊载在同一期的《鲁迅研究》上。看了《鲁迅研究》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很尊重同人之间的不同意见,同时通过公开表示意见分歧,致力深化鲁迅理解。这样既照顾细节又思考大问题的研究活动,使得诞生尾上兼英、丸山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等日本鲁迅研究的大师。丸尾老师比鲁迅研究会的同人年轻一点,似乎没有正式参加鲁迅研究会,但显然很受他们研究方法的影响。丸尾老师综合这些日本鲁迅研究传来的法宝,建立了用笔记本接近鲁迅世界的研究方法。
谈起丸尾老师的鲁迅研究,大家都会想到《“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尤其想起“阿Q=阿鬼说”。丸尾老师最有创意的无疑是这个假说。但这种富有创意的假说,其实也来自他一贯的研究态度。丸尾老师注意到“鬼”的契机是《阿Q正传》开头部分的一句话:“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汉语母语的读者可能不觉得奇怪,就认为这一句表示作者不知不觉之间对阿Q感兴趣了。但丸尾老师翻译这一句,居然找到一个细微的线索。他抓住“思想”一词,查来《阿Q正传》中“思想”一词的几种案例,发现鲁迅文本中的“思想”几乎与“想象”同义,意味着脑子里发生形象,也就是说,把“象”想出来。既然这样,“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一句的意思也变成作者脑子里发生“鬼”的形象。丸尾老师从而扩大调查范围,研究民俗学意义上的“鬼”的形象,尤其探求鲁迅自幼以来很熟悉的“目连戏”里的鬼。大量阅读参考资料,丸尾老师确认《阿Q正传》文本中处处渗透了目连戏等中国民俗的“鬼”的形象,参照“鬼”的视角,才能清楚理解鲁迅《阿Q正传》的深奥意义。就此意义上,阿Q是否阿鬼并不是丸尾老师研究的真正的核心观点,从“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样的细节进入,引入“鬼”的视角,打开《阿Q正传》文本,指出《阿Q正传》与中国传统民俗之间的深刻关系,才是丸尾老师的贡献。
丸尾常喜著《“人”与“鬼”的纠葛》日本版
与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近期中国翻译出版丸尾常喜老师写的鲁迅传:《明暗之间:鲁迅传》。这部传记是丸尾老师48岁时出版的第一部著作。这其实是向大众读者写的读物,丸尾老师认为不够专业,还谦虚说,自己对鲁迅的研究还没到位。但看了文章就知道,这部著作已清楚显示丸尾老师的研究特点,也处处表达丸尾老师对鲁迅的深刻理解。饶有兴味的是日语原版的副标题:“为了鲜花甘当腐草”。根据丸尾老师自己的说明,这一句引自鲁迅1929年写的《〈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鲁迅的原文是:“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这一句并不特别,而且这篇文章也绝不是鲁迅的代表作。丸尾老师特意起这个副标题,或许只因为他爱养花。丸尾老师事实上在家里自己种花,爱护花草树木。但显然理由不会这么简单。丸尾老师在这本书的序章中说明鲁迅描写“花”形象的几种案例,早期的《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写给日本人青木正儿的信件等,在序章的结尾他还引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的一句:“大半是废弛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看了这些案例,我们可以发现,鲁迅在不同时期用“花”的形象叙述自己的心情。丸尾老师告诉我们,追寻“花”的形象可以认识鲁迅在不同时期的心情变化。换句话说,“花”这样的细节,还能够使得我们进入鲁迅的文学世界。丸尾老师引用这一句,可能为了突出表现鲁迅的“中间物意识”。我们从这个副标题可以理解,丸尾老师在这部大众读物中,运用他一贯的研究方法,抓住很细微的细节,深入鲁迅文学的核心。
丸尾常喜(1937—2008)与
《明暗之间:鲁迅传》中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
在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的今天,我们也许认为鲁迅的文本已被充分解释过了。但其实,鲁迅文本含有丰富无穷的内容,还留下很多没被挖掘的细节。如果有人发挥敏锐洞察力,抓住虽然细微但实际引导读者进入鲁迅深奥的细节,鲁迅文本给我们读者展现新的文学世界。丸尾老师的教导今天依然没有失去现实意义。
本文原载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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